燉一道湯最需要注意的，是火侯的掌握功力。火侯弱了，攫不住大眾的心；過頭了，又會弄焦了原本上等的菜色。王家衛用著細火慢慢燉煮出「一代宗師」這道菜色。也許王家衛是怕過於濃烈的火焰，會弄砸了這些得來不易的食材，所以用著躊躇的細火熬了十年，才讓一代宗師獻上大銀幕。就如同慢燉的湯，「一代宗師」沒有所謂高潮迭起，也沒有明顯地起承轉合，整部電影不疾不徐地維持在一個暖熱的溫度裡，隨著平穩的節奏逐漸升溫，最後沸騰了觀眾哀愁的思緒。
葉偉信在２００９年捷足先登地拍攝了葉問的故事。這部電影就像是用著大火以及各種醬料，將食材放在鍋裡竭力翻炒。葉偉信端出來的葉問，是一道口味勁烈的熱炒。而王家衛端出來的葉問，是一道清淡芬芳的湯品，他用一個大時代做為湯水，而從各個角色上熬煮出來的精髓自然而然地從中瀰開來，食材的美味獲得充分舒展的空間，口位的層次極多。
葉偉信執導的葉問是一個不怎麼藏鞘的刀鋒，風芒外露。雖然甄子丹被塑造成居家好男人的形象，但仍舊難以掩蓋肅殺之氣，在拯救大中華的口號之下殺聲震天，民族情緒成了整部電影推動故事的主幹。與其說葉偉信用淺顯的方式詮釋了葉問的生平，還不如說是葉偉信只詮釋到了「詠春拳」。畢竟詠春並不是因為葉問而存在。
王家衛會找尋梁朝偉飾演葉問，其企圖心當然不止於重現詠春伶俐的拳腳功夫，畢竟葉偉信已經盡責地娛樂化了葉問，王家衛還能做的，就是讓觀眾從梁朝偉身上看見更為紮實的葉問。梁朝偉的葉問之所以扎實，是因為他展露的情感內斂，情緒的展露倚靠深邃的眼眸，肅穆而曖曖內含光。看似止靜的容貌，卻能感受出千思百緒的流轉。
即使劇情有帶到日本侵華的部份，但梁朝偉的葉問並沒有昂烈的民族情緒而挺身出拳，只有面對大時代的變遷下，展現出時不與我的苦嘆。即是武林自有天下，但山外有山，就算身懷絕技也抵擋不了整個時局的轉變，就算過去曾有風光的年華，也必須務實地面對眼前的式微。梁朝偉的葉問展現出不卑不吭的氣度，相較於甄子丹的溫吞，我更能從梁朝偉的顏容上看出用肅穆眼蓋的難耐。
「一代宗師」有泰半的劇情，是在敘述由章子怡飾演的宮家門派的「宮二小姐」的生平。武林的規則一直都是由男人設立，儘管女人得以習武，但大部分還得遵從男性的規矩。先天女性的陰柔曲線，使展武術時有種柔中帶勁的美感。個性剛烈的她為了報殺父之仇，她犧牲了畢生的幸福，甘願臣服於社會上對於女性不仁的規則。女性長久以來先天上就必須承受男性所設下的傳統價值約束，對於復仇的執著讓她身形憔悴，看了時在教人不忍。宮二小姐總是信手拈來幾句若有深意的詞話兒，道出她看盡滄桑世界的感觸，而我們也從她嬌美而堅毅的身影上，目睹了門道式微的過程。
王家衛電影中每一個過目得畫面都處理的相當柔美。武術過招理應是肅殺的拳腳交鋒，然而王家衛多次將鏡頭帶近兩位交鋒者面容的中間處，清楚捕捉到過招者的神情，他們的情緒似乎也隨著拳掌流轉著。最精彩的武打戲，莫過於宮二小姐與背叛師門的馬三在火車站的過招，在不躁進的步調以及唯美光影的處理下，營造出詩意盎然的宿命決鬥。王家衛掩藏了銳利的鋒芒，讓武術成為激昂而柔美的肢體語言。
王家衛多次從微見大，帶了相當多幕拍攝微小事物的畫面，滴濺的雨珠、燉湯上的泡沫，雨中武打激起的水花，都成了動人的景緻。水是一個柔軟的介質，有時它溫順平和，有時卻兇狠殘酷，它可以依據任何力量展現出不同的型態。電影中數幕武打戲都安排於雨中，藉由濺射的雨水間接具體呈現了力量的面貌，傳達出人文墨畫般地詩意美感。
光影，是王家衛讓電影充滿詩意的關鍵調味料。豐富的光影變化營造出柔和的意境，讓過眼得每一幕幾乎都可以成為誘人的劇照。王家衛多次將鏡頭帶進人物的臉部特寫，細微的情感變化在柔美的光影下顯的更為動人。章子怡面容上的滄桑與哀愁更顯的淒楚與美豔。
然而劇情發展到後半，王家衛恣意而隨性的性情益加明顯。劇本的線路顯得有些跳躍，若稍為分了神可能就會一時難解劇情的涵義。張震的戲分可以說是食之無味，棄之可惜，他的演技相當到位，但可惜的是他在電影中又沒有足夠的分量，沒有發展出一個完整的支線。
但即使如此，「一代宗師」仍是氣度恢弘的作品。之所以要命名為一代宗師而不是指名葉問，是因為他感興趣的是整個時代的氛圍。葉問是整個武林故事的楔子，王家衛的鏡頭並不單聚焦於詠春拳，而是聚焦在每個武林人在當下這個時代所留下的註解與痕跡。電影中每一個角色的經典台詞，幾乎都是王家衛拍攝一代宗師的想法。比起葉偉信的「葉問」，「一代宗師」有更多的留白空間，讓觀眾去回味劇情上的餘韻，並不會急躁地將觀眾帶往下一個鏡頭。
至於對於這部電影的推薦與否，若說你期待葉偉信風格的葉問，那顯然地「一代宗師」會悖離你的期望，這部電影可以算是劇情片，但在動做過招上真的別有一番巧思。但我想「一代宗師」仍是值得嘗試的作品。就我本身來說平常也是看慣動作片類型的觀眾，但卻覺得「一代宗師」別有風味，至少在電影上映之前，我猜測自己喜歡王家衛的葉問會比葉偉信的葉問多上許多。原因無他，因為王家衛讓我看到詠春拳之外更寬廣的世界。
留言列表
